蓬草流徙

[楼诚]相和歌·平调曲

反正充滿了戀愛的酸臭味

补档



民国二八年的冬天,明家过了一个热闹的大年。

当夜下了小雪,明楼和明诚准备回家的时候看到窗外细雪初撒,扬扬如同细絮。气温骤降,披上大衣还觉得脚踩在地上,会有纷然的冷意盘旋上来,只想打个哆嗦,抖两抖筋骨,让自己快些暖和起来。

等到开车到了家时,雪却不知觉已经停了。

“看来今年是个暖冬。”明诚感慨道。

“哪里的话,正月的时候还要往里冷。”明楼笑一下,下车让明诚准备放烟花。

阿香那儿早悄声打了招呼,透过窗子还能隐约看见餐厅里的透的光。回来路上阿诚就看到大街上空荡荡的,没有几丝人烟,街口的面铺子下坐着的人影都显着单薄,偶尔也有手提着报纸的行人匆匆而过,然后踱步进有灯光的窗口里去。借着车灯,他能看到一些门口贴的对联和福字,有些已经旧了,有些在旧的上边又贴了新条儿。

上海的此刻满城街道都是清冷的味儿,但他们都知道,热闹只是被放在了家里。

“大姐现在还以为我们不回家吃饭呢。”阿诚有些于心不忍地说,他看一眼后视镜,明楼正巧侧过脸看着车窗外的景象,有几道亮点的光从外边晃过,他的鼻尖被照得乎明乎暗的。

想什么呢,明长官。明诚想要这样说,话音到了嘴巴边又咽下了。

天冷,但是不碍事,马上要到家了。

烟花也是提早准备的,明楼一句话的事,明诚特意跑了好几家店,细挑了样式。想到对于大姐来说,这也是少有的一个家人团聚的大年,能留个惊喜是十足好事,虽然要让大姐久等,但依她的脾气也定不会怪罪的。

明楼好似晃神了一歇,不晓得想到了什么,隔了一会才回了阿诚之前的话说:“她现在还以为明台不回家吃饭呢。”

明诚失笑:“咱们家小少爷新官上任,火还没怎么烧,说不成真不回来了。”

“他敢?”车子开进了明家的大门,下车后明楼摘了手套篡进大衣口袋,看阿诚把烟花一盒盒摆好,然后从兜里掏出打火机递给了他。明诚示意明楼稍微往后走一些,然后弯腰把烟花一一点上。

烟花炮出来的第一声很尖锐,和枪声有些许像,明诚后退两步,在明楼身后一点地方站定,等着大姐被动静吸引,从屋里出来。他专注地看着烟花,脑里什么都没想,眼角却瞥见明楼回头看了他一眼,微笑了一丝,往后退了一步。

稳稳地站在了他身边。

“大哥。”阿诚觉得心里很舒服,对着他笑了笑,“新年快乐。”


明镜远远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,璀璨的烟花影下,两个挺拔的背影比肩而立,衬着冬夜的寒气,却显现出暖洋洋的气息。她的两个弟弟远走求学,辗转好几年,现在又能在这样的时刻回到家里来,明镜心里有很复杂的情感,很激动,又想虚张着小训一回,因这两人存了逗她的心。但心情毕竟激动,宅子门口到烟花前这一小段距离,步子还没有迈到呢,眼眶已经有些湿了。

等明台也回家之后,这一天闹得更高兴了,要不是桂姨来,阿诚想,他也许会更加畅心一些。

明诚搁下二胡走了的时候,还能从背上感觉到明楼的视线。他在房间里左右踱步了一会,一直感到胸口堵了一圈什么情绪,有些发烫。他倾手开了窗,站在窗边让冷风吹了一会儿,这次事发突然,也是他任性了,可不能闭着太久,晚些还要去明楼书房讲事情。

到底是在家里,心情不像是在外伪装的那样收放自如,触到了一些心底的东西,阿诚感觉少有的有些不能控制。

这一闷之下,倒是彻底忘记了要把打火机还给明楼这件事。


明诚过了好些天才从衣兜里发现那枚遗落的打火机,他刚从明楼房间回来,知道明楼已经换了一个新的在用。这个火机他也许还记得,也许以为是自己不小心放在什么随意的地方,结果遗失了。但他也没说什么,明诚想想,感觉现下再拿回去也没有什么大的必要,干脆就默默地收进了自己的房间。

那枚火机就开始在明诚的抽屉里安家。他不常动它,谈不上在意,但也是会时不时想起来。在明楼抽烟的时候,他在一旁忽然默默想到,屋里还有一个火机呢;把明台的火机会给他,叮嘱他不要经常随身携带的时候,明楼的火机也会忽然的,从他的眼底悄悄溜过。

那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火机。和明诚自己的是从同一家店买的,只是机身的花纹不太一样。那家卖火机的小店,店主爱淘一些舶来品,相比古董烟杆之流,似乎对洋货更有兴趣。店里还会卖一些小的铜器和装饰品,明诚很多年前在那里搬过一个石膏像回家,但他准备出国的时候,就将它和其他没有什么要紧的物品一块儿处理了。那时年月里什么心思都是懵懂的,但却也确实知道,不要的东西以后也不会去动它,不如先一步让它离开罢。

这个火机是回到上海的时候又去买的,他都还有印象,当时正好下班,彼此没有什么事情做,回上海的事情还没有告诉大姐,明诚把着方向盘问明楼说:“大哥,接下来没有安排了吗?”

“刚刚上任,前有经济司后有特高课都盯着,这段时间的该是隐蔽自己的时候,任务就暂缓一下吧。”明楼说着缓缓做了个深呼吸,然后对着后视镜里看过来的明诚微笑一下,“今晚也没什么要紧事,不如陪我去买个新的打火机?”

明诚也以一笑作为回应,了然道:“火石磨得过了,不好打了是吗?”抬手发动了车子。

车子开过街道,转进小巷子里,那么多年没来了,路竟然还能记得。正逢着下班时间,路上有匆匆的行人,拎着公文包或者报纸走着,上海的街道上从不缺拎着报纸的人,明诚知道今天的报纸上印的是什么新闻,明楼的照片在第一版面上就有,很醒目,还持着一个细微的笑容,一本正经的。李秘书早上把报纸摊在明诚的桌边,他没有动,只是打电话的时候,多看了好几眼。

到了店门口,摆设还是印象里的样子,只是出来迎客的店主却不是原来的那个人。明楼问那年轻人说,旧时候的王叔哪去了?那人答,就在上一周,听说朋友那进了一批八音盒,很想要,他冒险去重庆淘货,死在了一次空袭里。

“我是他侄子,没见过先生您,不过听起来是王叔的老顾客。店里在整理,过些日子可能就不开了,先生想要什么就多买几个走吧,可以算您便宜一些。”

真是一个比较朴实,对生意还不甚敏感的年轻人,看着明家兄弟的身头打理和车子,也没对这两个明显富家的公子多上心一些。

明楼很快挑了三个火机,头也不回地递给明诚,然后又单手拎出一个,回头给他说:“这个怎么样?”

明诚一挑眉:“中间这个上边刻的是樱花吧,大哥用是不是秀气了些。”

“我记得以前这儿还有一款是刻了兰草的,‘知我者希常我贵,于人不即而人即’,”明楼晃了一晃手里的火机,把它又放了回去,“以前嫌太秀,现在找不到,倒是有些想要一个了。”

“就这些了?”

“就这些了。”

坐上车的时候明楼叹了口气,说:“其实哪里是来挑东西,只是想去上海有记忆的地方多逛一歇罢了。”

只是只是,物是人非,事罢了拂衣,回身处无人了。

那时候买回来的火机,明诚自己取了一个走,现在加上一个明楼的,倒是都是放在同一个抽屉里。

他起初只是随意摆着,火机安安静静地和文件、信笺和画纸刻刀摆在一起。后来孤狼的事暴露,他和明楼考虑之后认为,还是应该让他去接近桂姨,套取她的信任,让对方为我所用。明楼交代下来的事,明诚总是以最大的不介意和决心去完成,哪怕对方是曾要虐杀他的养母,为了任务,为了他们铺下的细线,他的选择也永远只会是同一个。

他用自己做了诱饵,用分不清是伪装还是真实的脆弱和孤狼互相接近,他平日总是在明楼的书房与他说事,自己的那个房间还从来没有过这么多对话的声音。他都有了错觉,每回桂姨来敲他房门的时候,连桌上的灯都闪得比平日里要亮堂一些。

桂姨在的时候他总是清醒的,清醒着伪装着,清醒着愤怒着,腹中有一股子小火苗,一直在平静的外表之下被他压抑着。

怎么会没有恨呢?怎么会没有爱呢?得到过又失去过,又要亲手破坏掉它回来的希望的东西,明诚早就了解了对方的性子,但内心的失望还是铺天盖地,他几乎可以想开了,只是心尖上总还留着一小撮回忆,依依不舍地在他手心里徘徊。

本来他都已经快要忘记那个火机的存在了。

在他有计划地叫了声“妈妈”的那一回,心情也是很平静的。都是经过计算的事,谈不上有什么波动。只是也能说是有些意外吧,晚上还是睡得不安了。一个称呼还是牵动了他的神经。梦里有什么,有不想回忆的好,只有不想回忆的好,好在一碗面条里,一床暖被上,磕身,烫手,翻个身就醒,迷糊里带着点消逝多年的真诚。 

天色蒙蒙亮的时候,明诚还是轻轻地起了床。

隔壁就是明台的房间,他也不打算弄出大声响,只是走到桌子前坐着,抽出一支画笔来端详。用手指掸一掸笔尖,灯光下能看出一些细小的灰尘纷飞到空气里去。又有好一段时间没有画画,也没有时间画画了。“家园。”明诚喃喃地说,撇了一下嘴角,把笔放回笔筒。

他忽然想起了那一枚打火机。它躺在抽屉里,默不作声。太安静了。安静到只有明诚觉得寂寞的时候才想得起来。

它就那么不言不语,不声不响的。安静。这个词不属于上海,不属于在上海的他们。虽然此刻天光尚早,整个城市还未苏醒,但它周身燃烧着战火,即便沉睡着也哪得清闲。

明诚的手缓慢抚摸过打火机冰冷的外壳,脑中弥漫起明长官站在窗边吸烟的身影。

他手心的温度浸透了火机,他竟有错觉,其实是火机在温暖着他。

半个小时后,明诚已经披着大衣,带着海关总署的特批文件到了吴淞口码头。

梁仲春柱着他的拐杖,一歪一扭地向他走来。

明诚一撇嘴角,用下巴指指货轮,说:“怎么?我都自己带着特批过来了,你还不放心哪?”

梁仲春忙摆摆手说:“哪里,哪里,我还会信不过阿诚兄弟吗?”夜里气温有些凉,他说话间都呵出了白气。

“只是最近查的严,我这船货呢,又特别实在一些。我自己过来看着他走,比较安心,”他说完微微一笑,很亲密地拍了拍明诚的肩膀,“放心吧阿诚兄弟,有好处少不了你的。”

听了这话,明诚似乎是很满意一般地眯眼笑了一笑。

最上一层货是真的海鲜,还有约莫三分之一没有搬好,梁仲春带了一个76号的手下来的,他让手下去跟着货,回身从兜里掏出了烟来笑着递给明诚。明诚接过烟,从自己的兜里掏出打火机点燃,火光照了一下他的眼和手,他忽然发现这不是自己在用的那一个,是他摩挲完明楼的火机,出门的时候不小心,直接顺手带上了。

他呵出一口烟气,感觉有些恍惚。

码头上有薄凉的雾气,还有平稳的浪潮声,不时有几声吆喝。前线战事吃紧,影响到了后方的航运,但这同时也是高层捞油水,发国难财的好机会。明诚现在的位置可谓是得天独厚地占着走私便宜。他皱着眉头看着货轮鸣起一场声笛,柴油机在水下发动着,带过来一点震颤的空气,驮着一船的价比黄金的紧俏商品走了。

回公馆的时候明诚想,火机还是找个机会还给大哥吧。

但这想法也很快被现实抛诸脑后,他们又有了更重要的事做。

“毒蜂要回上海了。”

第二天上午,明楼像以往一样站在窗边,微微回过头来,沉声对他说。

他心中一紧,弦一直绷着,好似就在等这一刻被拨弄出铮然的声响来。他望向明楼的眼睛,沉稳,眉头紧皱,看得到眉间的阴霾,思及明台和种种,顾虑万千,一时竟有些茫然。明诚说:“大哥,怎么办?”问完这句,脑中骤然清醒过来。

那一瞬间里他们都失了方寸,下一秒却又都拾回了思考。这份理智踏着刀尖走,还将要一直走下去。

死间计划正式进入准备阶段。

“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。”明楼说道。

“大哥……”

他知道明楼打算要做什么,他不能吭声。窗户开着,却是无风,裹在窗帘下的房间,竟有一丝丝热度。


明楼又开始做噩梦了。

明诚也是无意间发现的。那日大概是明楼房间里的阿司匹林吃完了,他走到客厅去找,正巧碰上下楼的明诚。

他有一丝讶异,随即了然:“又是梁仲春的货?”

明诚点点头,担心地看他一眼,然后走到明楼身边,拉开他右手边的抽屉说:“阿司匹林在这边。”

“好。”明楼凑过手来拿药,两人肩膀擦在一起,明诚顿了顿,把明楼放在茶几上的水杯拿起来递给对方。

“还是去吴淞口?”明楼把药拿在手里问道。明诚皱着眉头看着明楼手心的药,心情复杂地回答他说:“不是,今天吴淞口有军需品的进船,我让他调到洋泾浜去了。那边虽然打点得不如吴淞口,但好在接近公共租界,管的不会太严。” 

“那就好,路上小心。”明楼仰头吃下了药,原地深吸一口气,然后冲明诚笑了笑。

“大哥最近头痛病严重了不少。”明诚还是没忍住,嘟囔了一句。

明楼听到这句话楞了一下,冲明诚一摆手:“都老早的毛病了,你能不知道?”

明诚也没办法,只好示意一下,抱着大衣出门,身后还传来一句“早去早回,早点睡觉”,他有些哭笑不得地阖上大门。

明楼的头痛病一直都有,但明显地开始严重起来则是自来上海之后的事。

刚回上海接手经济司那会儿,他俩不敢跟大姐说,一直住在酒店里。住了一个月多时间。

期间他们俩住的那个套房,房间的格局其实有一些像明楼自家的书房。

横竖不是自己家里,刚上任工作又多,他们也住得比较随便,只当是一个睡觉的地方。明楼看文件看累了,有时就直接在沙发上小憩,眼见头渐渐垂了下去,明诚就会抚住他的肩膀,慢慢使他躺倒在沙发上,然后给他盖上毯子或大衣。

待到工作开始稳定了之后,明楼的头痛病就好了一些。不常吃药,也不太会夜半惊醒了。

而且那时候有明诚从旁照顾着,怎么样都比现在的情况让他觉得稳妥一些。

阿诚在伏龙芝养成的作息一直牢牢镌刻在体内,每天歇息五六个小时就觉得足够了。而且睡眠也很浅,兴许晚上不会醒来,但朦胧中总是不自觉在注视着什么。明楼皱着眉头的每一次翻身,他都觉得自己隐约地察觉着,所以明楼一旦从梦中惊醒,对上的总是明诚关切的眼神。

“你小子,都不睡觉的吗?要是白天状态不好影响到工作,我可要家法候。”明楼还这样笑着训过他。

当时,在得知明台被王天风带走之后,明楼又开始做起了噩梦。明诚总是半夜听见动静就醒过来,正巧听见明楼在喃喃着明台的名字。他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,只好重新开始准备起阿司匹林,书桌抽屉和床头柜子各留一盒,茶几上的水杯里永远存着凉好的白开。

只是后来回了家里住,照顾上就没那么方便了。明诚的房间在二楼,每晚和明楼拟定好计划之后就会各自回屋睡觉,明诚一开始不知道明楼之后还有没有做噩梦,他想着,既然回家了,那状态总是又要稍好一些的。但现在看来,并没有什么效用,明楼要担心的事情太多,多到来不及让他休养。

而明台的事不仅仅是个噩梦,他本身就是梦魇。一直缠绕着他,盘踞在眉心上,而且会在耳廓和掌心里时隐时现。

那是他们的弟弟。他们要亲眼看着对方蒙受伤害的弟弟。

这个时代的这座孤岛上明楼一点点打下根基,如同藤蔓一般伸开枝桠,展开细网。

他说,我要把这盘死局走活。

他说,我想把明台从网里摘出去。

明诚只是站在他的身边,像是平日里答应交付下来的工作一样很平常地回答:“是,大哥。”

他会帮他的,无论他想要做什么。为了那共同的目标,即使步步退到了悬崖边,他也永远不会让明楼孤身涉险。

明诚也想尽力保全明台,也想一如既往地对抗四面八方向明楼吹来的寒风。


一直待到时间弯弯地绕,像小溪流入记忆的江河,过去一天,扎根一天,计划一天,谋划一天。王天风成了一具背着骂名的遗骸,军统上海情报站行动A组全军覆没。但是,网收了,事成了,明诚冲着明台开出一枪,血包像他预计的那样炸裂开来,倾洒一地情绪,他的内心却终于顽石落地。

弟弟还在。

家就还在。

“明台已经被安排到黎叔那里养伤,”明诚带着血气和火药味回到公馆,进书房第一句话就是向捂着额头的明楼报告消息,“我已经向组织上打了报告,等明台的伤一好,就马上着手准备转移。”

明楼没有说话,但表情明显放松了不少。

明诚想也没想就去厨房倒了温水来给明楼,说:“事情暂时掩盖过去了,大哥今天也好好休息一下吧。过两天,我们再找机会把消息透露给大姐,也好让她放心。”

“阿诚。”明楼忽然唤道。

“大哥。”明诚看着他,和过去所有看向他的眼神一样,灯光映在他眼神里,亮亮的。明楼的眼神里带了些什么别的东西,但他一挑眉,好像又把什么东西吞回了肚里一般,撇开之前的话题说:“接下来就该轮到汪曼春了。”

该送走那个他十六岁豆蔻年华里真心诚意喜欢过的姑娘了,哪怕姑娘的笑容已经被枪炮的硝烟味儿掩埋在不知何处。

案头有看不完的文件,暗头有放不完的长线。网一步步在收拢,明楼是在刀山上走钢丝。那段时间他身体又累得病了,不仅头疼,还有些咳嗽。明诚站在一边听着,默不作声,腰杆挺得如往常任何一个时候一样直。

“头又疼了吗,大哥。”

明楼接过对方递过来的温水,喝了两口,并没有拿药的意思。

明诚见明楼不是头疼,便伸手将阿司匹林从桌上拿起想要放回药盒里去,手背上忽然染上一抹暖色。

“都快习惯头疼的感觉了,”明楼声音低低的,没有鼻音和病气,却比平日里都要来的虚弱,“这样就好,我缓一会儿就会没事。”

“大哥……你还是吃了吧,”明诚感觉自己脊背僵硬,在明楼半低着头,看不到他的角度里,他会忍不住用眼神注视对方,他的声音也不自觉变低了,他不想吵到明楼,“回家后先歇息一会儿,文件我可以帮忙看掉一些。”

明楼没有回答他,只是真的执着明诚的手安静地呆坐了一会儿,然后像个没事人一样抬起了头。

“去给梁仲春打个电话,把我们之前说好的事告诉他。”

“是。”

明诚顿了一顿,还是从明楼的掌心下抽回了自己的手,手背仿佛被烙了铁,一阵阵细麻麻的疼痒,一缕缕冒出烟的灸热感,连带受过伤的肩膀都一并在发酸,打电话的手指都不像是自己的。

他不禁想起了国外的日子,很多细节都还历历在目。灰色的巴黎,雾里有雨,雨中带雾的天气,校园里的青草味和房间里的旧书气,他时常去明楼的房间里看书,那里似乎什么书都有,虽然夹着不少的残本。屋子的窗头正好贴着一棵梧桐树,枝叶长得太繁茂,都伸进房间里来了,他常常要拿剪子和树桠奋战一回。

明诚本来从小做饭,在法国也是进一步磨练了厨艺。明台孩子气性,没有什么耐心,两人轮流做出的饭菜差距越来越大。明楼有时候忙起来干脆就借着在学校躲一餐,明诚知道他还是喜欢吃中国菜,晚上给明楼送茶水的时候也会顺手做一些汤点送去。

那时明楼读经济,他念社会学, 明台读书最任性,无聊了就想换专业,还一个人跟明楼怄气,独自跑去了图尔叫嚣,最后还是明诚亲自过去把这个爱折腾的小少爷逮回了巴黎。

那些短暂的时日离现在不过几年,却都已经是遥远的往事了。那时候什么都还没有发生,或者说,明面上还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发生,而已经发生的那些事,还未能有后来那般复杂的意义。明诚在国外学习,读书,遇到自己的信仰,这都是重要的事,很多事情面目全非,很多事情时至今日从没变过。

后来眼镜蛇遇到了青瓷。再后来很多原本或许会有意义的情绪也就渐渐变得不该有意义。


上海这座敌占区的岛屿,这天回家的路上也下了雨。雨点在车窗玻璃上敲打鼓点,一阵阵地来。

明诚不讨厌下雨,但雨天是残酷的,总是带着抹不去的回忆,总是在车里投下一片寂静的阴影。

他还是从后视镜里望着明楼,明楼还是侧着脸看着窗外,他比刚来上海那会儿消瘦了不少,好像身边失去的每一个人都带走了一份应得的重量。

想什么呢,明长官。明诚还是会这样想,不可避免地要这样想,胸腔里的心跳声恰似命运从不间断的打击,但他从不启唇,他只是看着。像一棵树看自己的经脉,像一座孤岛看着自己的内在。

进家门的时候,明楼忽然说:“有时候我总会觉得,不知道哪个时候,除了我们以外,还会有别的什么人,会笑着推开这扇门进来。”

明诚接过明楼的外套,说:“放心吧,大哥。明台会生活得很好的。”

“我亏欠他实在很多。”说完这句,明楼就略过了这个话题。

再然后,他们在上海继续做着三面谍,每日每日伪装,周旋在新政府传递着情报。

这个政府的未来不久了,这他和明楼都心知肚明。倒不如说,他们正在加快新政府灭亡的步伐。恰逢时年中共拒绝出席第二次国民参政会,国共的合作关系开始出现裂痕,双方的组织内部都在暗自下达减少接触的命令。明楼对着明诚大叹一口气说:“前线胜讯渺茫,后方又闹矛盾。”

三二年初汪参加了日本帝国的战争计划,随其权对英美宣战。在这孤岛上,新政府四面树敌,上海经济又是一时风雨飘摇,岌岌可危。

“而我们仍然没有接到撤离的命令。”

明诚将茶杯置于明楼面前。

“这是当然,”明楼说,“时局动荡之时,就是有机可乘之时,局势越混乱,我们就能做越多的事情。上面也一定明白这一点,所以没有打算让我们现在退出。即使明天这里全盘沦陷,今天我们也要去获得更多有利的情报。”

“国外战况有没有新消息?”明楼又问道。

明诚沉声说:“昨天,日军撤离了瓜达尔纳卡尔岛。从中途岛海战战败到现今,日方一直在失去实力与战略主动,这使得他们更加迫切地要在中国推进战线。”

“他们有一点急切,”明楼喝了口茶,“这是一件好事,接下来我们也许可以从战讯入手,侧面探出他们的潜在意图。”

“是,大哥。”

“再过半个月,就是过年了。”明楼的眼神看像桌角的方向,似乎是忽然想起了这么一回事。

“大哥……”

“今年要是工作不忙,我们就回家吃饭。”

明诚望着明楼的侧脸,对方表情平静,看不出有什么难过的迹象。可是明楼的事他怎么会不了解,看起来不难过,并不代表真的不难过。窗外的雨还未停,水珠稀稀落落地落在窗户的玻璃上,映衬着路灯的光芒,同它一起散落在眼神里。

“好,”明诚说,“要是能早点回去,就由我来做饭吧。”

大年那晚他们没有放烟火,明诚做了许多菜,但也心知他们吃不了多少。明楼喝了许多酒,他是纵使醉了也能清醒地表达自己的人,但可惜,警觉和伪装已经成了贴身的皮,明诚有幸,或是不幸,都已成为了明楼的真实的唯一见证者。

“大哥,少喝一点吧,明天还要上班。”

氛围是轻松的,但是他们都没有怎么笑。笑属于团圆,而这里的团圆是不全的。明台不知道在北方是否生活得还好?没有消息,不会有消息。微弱的家信无法飞跃这长长的战线。那个一定生活得很好的明台,只不过生活在他们的臆想之中。

明楼摇晃了半晌杯中红酒,最后还是沉默地放下了杯子。“不喝了。”他佯装轻松地说。

明诚想起好几年前的大年,被他搁置的二胡抛弃了一半的大年,心念一转,忽然有点想问明楼,还要不要唱戏?

没有听众的戏,虽说有些寂寞,但也未尝不惬意。这儿虽没什么人气,但也没什么心思,不用唱苏武牧羊,什么调子在空气里绕,最后都会转到一截断了的尾音上,是他当年花好月圆夜,家人俱全时搁置的二胡,搁置的曲子,搁置的一个夜晚的瞬间。

还不知道到最后会留下什么,明诚是那么坚定有信仰的一个人,有觉悟,不迷茫,在这样的时刻里也从心底泛出了伤感之情。

饭毕,明楼坐到沙发上一摸口袋,掏出一根烟想抽,火机打了两下,却没点着。见明诚正端着果盆俯身往茶几上放,就说道:“火机给我用一下。”

明诚直起身子,手伸进大衣摸索一下,明楼眼见着他手要往外拿,却忽然浑身僵了一下。他眼珠飞快地左右盘旋了两回,若无其事地说:“不巧,火机忘带了。我去书房给你再拿一个来。”

明楼眼神注视着明诚笃笃地进了书房,不一会又笃笃地回来。火机是一个新的样式,侧边刻了洋式的纹路,明诚把它放在了明楼手边,微微有些局促地轻声清了下嗓子,然后坐上了一边的沙发。

“大哥今年还打算唱戏文吗?”他轻声问道。

“……唱一曲也好。”他原本没有抱什么希望,不想明楼却这样回答。

二胡起调的时候,音弦抖得特别悠长,像那曲子唱的,一分婉转,两分伤怀,三分幽静和四分愁情。“佢临崖勒马,真不愧冰雪聪明。又遭以往痴迷今遽醒。昔年韵事已忘情。”没有一个准调,明楼胡乱唱着,逮着哪句是哪句,反正屋里只有阿诚看着,阿诚总是会看着他,总是会跟着他,总是会端好琴弓,跟上他的。

他在巴黎见到青瓷同志的时候,也曾经生过气。他对明诚说:“为什么不留在巴黎,好好读书,好好做学问,以后留校做教授,做学者?我尊重你对信仰的选择,但是我实在是……”

实在是什么呢?他还不待说下去,明诚就顶了嘴,他颜色有些苍白,但是语气不容置喙,他说国难当头,怎可把信仰与工作同一而论。明楼眼看着明诚也要走进他周身的泥潭里来,他问明诚:“你想清楚了吗?你知道前方在等你的是什么吗?你真的有这样坚持下去的决心吗?”

明诚说:“我知道我在做什么,大哥早就教过我的,先有国再有家!”他犹豫了一下,又说:“我本也算是一个没有家的人,明家实在给了我太多……我也知道这样做会给大姐带来伤害。但是事关信仰,大哥,你一定能懂。”

至于此间种种晦涩处,就留将公罪后人论吧。


“再陪我喝一杯吗?”明楼拿起红酒摇了一摇,邀请明诚。

明诚放下二胡,笑说:“好。”

得一人能与自己这样共饮,真是遍地伤讯里唯一值得欣慰的一件好事。明楼凑到明诚身边做下,两人碰了一杯,酒是好酒,入口味道香醇,后劲也很温和,明楼看着明诚的侧脸,感觉自己仿佛真的醉了,客厅里灯火通明的,映在明诚眼里,还是亮亮的。是一如既往的神色。

直到明楼将那个打火机在明诚眼前晃了一晃,开玩笑地说:“为什么不高兴把这个拿出来啊?”

明诚呆了一秒钟才反应过来,迅速伸手摸了一下口袋,怎么可能还有东西,火机早被明楼拎手里了。他不禁苦笑说:“大哥,以后别再说什么身手退步的话了,您不坦诚啊。”

“嗯?到底是谁不坦诚?”明楼侧过脸去,两人鼻尖不过两三寸距离,都可以闻到对方呼出来的酒气。他清楚地看到明诚的眼神闪躲了两下,显得有些慌乱。有些潜伏了多年的心照不宣,此刻仿佛司马昭之心,只待谁将那魔盒打开,秘密便会倾身奔流而出。

明楼忽然很想亲一下明诚,几多的岁月里,阴差阳错的,他总是站在身边,不远处。总之,要是环顾四周的话,第一个见着的面孔必定是他的。只是一个晃神,意识有几秒钟时间不知去向,待到他发觉,已是明诚有些慌乱地向后仰一点头,把唇从他嘴边别开的时候了。

“先、先生,我……”明诚情急之下还在想,这当口叫大哥是不是不太妥当,话出了口才意识到自己择了个更加暧昧的称呼,面上的羞红毕竟遮不住了,从脸上一直弥漫到了脖颈。

“打火机给你用了这么久,我不收点利息,怎么好意思?”一直到明楼喝光了杯里的酒,明诚还是没想出回答他的措辞。这样子手足无措的明诚他实在是很久很久没有看到过了,有意思得他一时都要忘却一切不快了。

“你呀,不要把你大哥当成是呆子,”他伸手去执了明诚节骨分明,修长清瘦的手,强硬地制止了他抽离的欲望,说,“所有我的默许呢?你就一点儿也没感受到?”

只有在这种时候,他才能从明诚身上依稀见得到那个孩子刚来家里时候的样子,对于认定是不属于自己的东西,总是不敢伸手触碰。

两人静静待了很久,后来,明诚终于从呆愣的状态里回过神来,仿佛鼓起了全身的勇气,回握住了明楼的手掌。

明楼直接拉着明诚站起身子来,径直走到书房里去。书房的窗下午开的,还没有关上,窗外似是又飘起了细雪,年末的冷,是如同这细雪一般的冷,是无数滴晨露落入领口的瞬间的冷,是指尖浸泡在泉水里的冷,在飘散的冷里,只有哈气是温暖的。一瞬的温暖。离脸庞最近的分寸和温度里,情愫像酒一样醇厚。

离开了温暖的客厅,明楼感觉自己的身子一寸一寸地,在三二年的瑞雪里慢慢变冷。

“我不是一时冲动。”他直视着明诚的眼睛,这是双怎么样的眼睛,在这样的黑暗里,还是那样闪着光芒。

对方沉默片刻,欺上身来主动抱住了他,明诚的声音很低沉,也很平静,他说:“我知道。”

颓败的局势也好,战事的纷繁也罢,在这几秒钟的寂静时间里都远去了。明楼卸下他的伪装,把感情倾洒在明诚身上,心中同时有着满足和空虚的感觉,像有燕子在体内盘旋。

而明诚的脊背还是挺得很直,他还是想帮明楼抽回一丝丝的人烟气息,陪他在愈发生冷的宅子里求一个家为家,国为国的结局。他篡着又从明楼那里拿到手的打火机,打火机上有幻想出来的火气,他们在这火气里拥抱,温存。

二胡的调子还残留在空气里,戏曲还没有唱完,正如人生还没有走完。

佢临崖勒马,真不愧冰雪聪明。又遭以往痴迷今遽醒。昔年韵事已忘情。要为民族争光,要为国家复仇,愿你早把倭寇扫尽。

只要还能走,就一定有希望。

他日凯旋歌奏,显威名!



END

  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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